人是有感情的,人的胃亦是有记忆的。
哪怕你离家很久,哪怕你自以为习惯了异乡的滋味,有一天却突然惊觉,最让你眷恋不舍的,是故园的一盘菜、一块饼、一碗汤。
有一年,我去外地出差,提前给在那里谋生的发小打了个电话。他极为高兴,一再叮嘱我路上要小心,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,最后言归正传,让我给他带些家乡的土特产,如烙馍、馓子、豆瓣酱……我明白,这是一位游子,用他特殊的方式,来诠释对故园的思念和依恋。
发小的感受,我深有体会。原来,胃也是有乡愁的。
一次,我外出工作,在一户农舍看到了砖砌的土灶,四四方方的灶面贴着白瓷砖,灶上坐着一口大铁锅,一位老人正在灶前忙活,添柴、扇火。在熊熊的火光里,老人快速翻炒菜肴,烟火与香气在空气里弥漫。我站在那儿,一时间竟呆住了。看着看着,一份沉睡已久的记忆倏然间复活了。
那位站在灶前的老人,仿佛正慢慢从我的视线里淡出,另一个影子飘了进来,最初模模糊糊,分辨不出眉眼,渐渐地清晰、明确起来,那是一张皱纹纵横的脸,那是奶奶慈祥的脸。
我是在奶奶的臂弯里长大的,她对我疼爱有加。我最爱吃她做的酱油炒饭,酥软金黄,香味醇厚,唇齿留香。奶奶的酱油炒饭颇为简单,前一天没有吃完的米饭,少量的油、盐、葱花,再加一两个鸡蛋即可,那香味总是恰到好处。
炒饭前,奶奶先把火生起来,火势不够猛,她便用一根长长的吹管,对着灶下的柴火“呼呼”地吹气,火星子在灶下狂乱地飞舞。锅热了,奶奶倒上油,待油七八成热时,将米饭倒进锅里,米饭粒发出“嗞嗞嗞”的声音,开始了与油的交流,从这些悦耳声音里蒸发出水汽开始,我就馋涎欲滴了。
饭炒好后,盛进碗里,蓬蓬松松的,粒粒微黄,油光发亮。炒碎的鸡蛋如饭粒大小,像无数朵桂花散落其间,竟让我看得目瞪口呆。酱油炒饭散发出纯粹的香味,即使隔着房间,隔着院落,也能钻进我的鼻孔,诱惑着我的胃。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奶奶炒菜放盐时,从来不尝,可我吃起来却总是不咸不淡,恰到好处。
每一次我想要帮忙,奶奶都执意不肯。我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,看着她不慌不忙地点火,看着她镇定自若地炒饭。奶奶炒饭时用心且专注,饭中出现的每一颗异样的微粒,她都不放过,直至细心地确认后,才继续翻动锅铲。
厨房狭小、局促,我常被烟气呛得呼吸困难,然而在烟气缭绕中掌勺的奶奶总是隐隐地含着笑意。奶奶炒饭的火候掌握得极妙,饭不硬也不干,不油也不腻。吃到嘴里香喷喷的,吞到肚子里舒舒服服的,比刚煮熟的米饭更有魅力。如此,我吃着奶奶精心烹制的饭菜慢慢长大。奶奶却一天天老去了,直到一个深夜,她丢下一大堆未了的心事,撒手而去……一碗酱油炒饭,是记忆里抹不去的味道,更让我无法忘怀的其实是那做饭人。
胃是有乡愁的,那些长存于心中的来自故园的食物,带着家的味道,带着亲人的守望,驻扎进我的梦中,久久挥之不去。